6-《远大前程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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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吃完早餐,驱车去单位,坐在办公室里,刚开始嘲笑自己疑神信鬼,接到了电话。

    他马上出办公室,疯狂开车奔向机场,路上让行政给他买最早的机票。到了那边,马不停蹄杀向工业园区。

    冲进办公室时,他的样子有点狼狈,甚至可以说是气急败坏。

    “郑总,你这唱的是哪一出?”黄立工双手按着桌面,眼神像刀一样。

    “坐下来说吧。”郑卫东安坐着,一脸凝重,示意黄立工身旁有椅子。

    黄立工不动,盯着他。

    “电话里说得很清楚了。我们也已经把正式书面通知发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把供货量砍成那样,太不地道了吧?!合约精神在哪?”黄立工就差咆哮了,“你们就这么和紧密战略合作者合作的?”

    郑卫东伸手拿来旁边的一叠文件,是当初签订的合同,摊开来,推到黄立工面前,指着中间的一个条款,说:“黄总,说到合约,还是看一下合同。我们约定,北奥减速机成为睿立科技的主要供货商,满足睿立科技的需求,但是没有约定数量和比例。”

    黄立工把合同拿起来,盯着上面的字眼。他并不需要看,熟悉得很。上飞机前,他让财务把合同拍下来,传到手机上。飞机上所有的时间,他把合同看了很多遍,逐词逐句,重要条款几乎倒背如流,连错别字都全部给挑出来了。

    确实没有约定数量和比例。当初在谈战略合作条件时,郑卫东是承诺过优先满足睿立科技的采购需求,黄立工也承诺了采购量。双方都是口头承诺,君子协定,没有写进正式的合同文本里。达成协议以后,鲲鹏机器人发展很迅猛,销量大增,加上工业机器人产业园里贴牌代工的其他企业,黄立工超额兑现了他的承诺,而郑卫东也很守信,按照核心客户的待遇,准时足量供货。合作顺畅,几乎没有任何风波,黄立工也就忽略了这个问题,不曾想平地惊雷,小疏忽酿成大危机。

    黄立工咬着牙,偏生有苦说不出。他都没法指责对方设套挖坑,因为这是他主动要求达成的。鲲鹏机器人前几年踉踉跄跄,险中求生,他养成了这个谈判习惯,夸海口画大饼用美好前景半哄骗半逼迫地拿到最优价格和待遇,但在合同里不做太多的承诺和限制以保持最大的灵活性。他一直很得意,为自己强悍的谈判能力骄傲,没想到今天居然变成砸在自己脚上的大石头。

    “即使合同没有约定,但是一下子就把供应量降到我们日常需求的10%……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呢。郑总,这不是做生意了,是在做仇人。”黄立工扔下合同,跟着扔下这么句话。

    “黄总,各人有各人的情况。”郑卫东不动声色,似乎没听到他话里的威胁意味,“我们是有总部的。北奥减速机的年度经营指标没有达到预期,总部指示我们要大幅收缩产品,所以……”

    “嘿嘿,光我们的采购量,往少里说,能让你的业绩增长个三成吧。”

    “经营指标不是只有营收的。”郑卫东拉开抽屉,从里面抽出一摞单子,放到黄立工面前。“你看,延迟付款8次。谈判的时候我就说得很清楚,我给你的是最优账期,得向总部申请。这种特别申请的账期,还是多次拖款,股东很不满。”

    黄立工自然知道这只是个理由,在商业世界里,拖款实属家常便饭,是无关紧要的小瑕疵。但是聊到现在,看得出来,郑卫东早就做好准备,油盐不入,毫无缝隙。今天恐怕是成定局了。

    “郑总,我付款是晚点,但付的时候,总是足额,从不磨唧。给你的进货计划,也很少更改。我不是个差客户吧?”黄立工坐了下来,手按在那摞单子上,看到郑卫东似乎在微微点头,接着说,“你也是这样的人。我们俩沟通不多,但是合作紧密,畅快,这叫惺惺相惜了。事情变成这样,我相信你也是身不由己。”他把单子叠齐,放在合同上,推回到郑卫东面前,“原因肯定不是你说的这些。你给我说说吧,我自己会掂量,能不能解开。”

    郑卫东把合同和单子收起来,放进抽屉里,给黄立工倒茶,然后双手握拳,托着下巴,默然看着他。半晌,黄立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。郑卫东说,“黄总你是个聪明人。你知道我们企业是有股东的……”

    黄立工点头。日本帝工集团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它们的核心业务……”

    黄立工点头。减速机,日本帝工集团可以说是全球减速机霸主。

    “有些东西我也没见过,但是如果你去网上搜一搜,会看到这个新闻,这些国际巨头非常重视保护它们在核心技术上的领先优势。它们会在全球设立庞大的情报体系,收集各国政治、技术和市场的情报,还会定期更新一个名单。上到这个秘密名单的,都是对以后的发展和战略有威胁的企业或组织。”

    黄立工愕然,“我在他们的黑名单里?”

    “有些东西我也没见过。只是如果,被列入了哪个名单里,现在的状况就不难理解了。”

    黄立工摇着头,“我和它们不构成竞争关系啊?如果稍微做得好点就是威胁,那全球那么多工业机器人企业,岂不都得断供?!”

    “听说黄总也在研发减速机?”

    黄立工凛然,脱口而出,“哪家工业机器人企业不想着自己研发减速机?”

    郑卫东没有和他争辩,也没有必要。黄立工话一说完,也知道这句话相当无力。这个世界的竞争,何尝有依照弱者的公平和意愿运转过?况且,用刘斐的话说,很多事情只是硬币的两面。如果他说的是对的,那么帝工集团同样也是对的——同样的道理,哪家企业不想着加深城池,让核心技术长期保持优势呢。

    他马上意识到真正的原因所在。李艺。

    李艺在帝工集团减速机实验室呆过几年,很受赞许。

    “郑总,本着都是中国人,本着对股东收益负责的职业态度,你也应该争取一下……”黄立工看着郑卫东的表情,顿时明白了,“你已经争取过了,是吗?”

    “股东发出的指令是立刻终止与睿立科技的所有合作,我争取到继续供货三个月,给你们一个缓冲期。这不是对股东利益负责的职业态度,而是……我能做的最大努力。”

    黄立工站了起来,向郑卫东伸出手。郑卫东起身,握着他的手,“一路奔波,吃个饭吧。”

    “哪都有饭吃的。”

    郑卫东目送黄立工走出办公室,坐了下来。他自然没有告诉黄立工所有的事实。接到指令后,他一方面和总部沟通协调,申请缓冲,另一方面在企业内部做好相应安排,陡然砍掉一个大客户,对经营和业绩的冲击可不是开玩笑。盛华平本来就在和他接触,遮遮掩掩地试探着,听到了风声,迅疾主动上门,表示有信心承接睿立科技的部分空缺。几番深谈之后,达成合作,价格比给睿立科技的上浮了15%。盛华平是个老练的谈判者,轻重拿捏很好,唯一有些古怪的条件,是个非常微小的细节性问题,要求他明确下来知会睿立科技的时间,不能更改。

    他轻叹了口气。如果是自己的企业,他其实更愿意和黄立工这样的人合作。

    黄立工回到江城,已接近黄昏。在机场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,坐进去。终于捱到了独自一人,身旁连陌生人都没有的时刻,扶着方向盘的手开始颤抖起来。

    上游断货,而且是减速机,这一刀可是直接捅到心口里来了。还有些库存,可就算加上北奥缓冲期三个月的供货,也撑不了多久。一个月后……一个月后,就要开天窗了。在外面,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罗平志,一个虎视眈眈的金工机器人,都是对自己知根知底的对手。他能想象得到,那个画面就栩栩如生地如在眼前,他们将如何席卷扫荡他的客户。

    雪崩一样。

    他忽然启动车辆,冲了出去,一路飞奔,一路惹来愤怒的喇叭声。

    雨点在空中飘荡。

    回过神的时候,江水就在眼前,他猛地一脚踩下刹车,急停在江边。轮胎已经压到了水痕上,再迟几秒,他得想法在江底打开车门游回岸边了。

    不知不觉中,开到了武山小镇,常过来的江滩。他摇下车窗,江风吹了进来,夹着雨丝。他大喊,像野兽丢在夜里的咆哮,声音很快被风雨打散,掉在地面上,连回响都没有。他闭上了嘴,也闭上了眼睛,靠在座椅背上。

    他只想一个人呆着。孤家寡人。

    等到夜色完全笼罩大地,江滩上一片漆黑,只有江水轻轻拍岸的声音。黄立工拿出手机,想看是什么时间了,才发现手机还是关着的。下飞机时他忘了打开手机。

    启动手机,已经是深夜。一堆未接来电,一堆未看信息。没有一条信息问他在哪,关注或担心他怎么了。孤家寡人。黄立工苦笑了起来,却又觉得这也可以是一种安慰,在睿立雪崩的前夕,在他独自呆在黑夜和崩溃边缘里时,世界仍在照常运转,机器仍在轰鸣。

    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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